作者 莊信德 2006.02.05
沒有人會懷疑今日世界國王──美國,在國際伸展台上那件珠光寶氣、閃亮動人的新衣,是出自石油大亨的構思;當然,也沒有人會在意究竟是共和黨或民主黨穿上她。匪夷所思的,是台下此起彼落的競標聲,與那沉醉在無盡夜色中,渾然忘我的世界嘉年華。
導演史蒂芬葛漢早在勇奪奧斯卡獎最佳原創劇本獎的《天人交戰》中,就已展現出他駕馭複雜國際論題的功力,其中讓觀眾印象最為深刻的,非僅精彩三線共構的敘事技巧,更是他真實人生中走過廿年吸毒生涯,並勇於重新面對嶄新世界的「信念」。這個執著的信念,一方面藉由《天人交戰》見證了他戒毒三年半的成功經驗,另方面更與美國政府進行高度的聯繫與互動,據此,成了當時布希政府最成功的反毒宣傳作品。然而,靠近美國權力核心的史蒂芬葛漢,終於還是見證了這個霸權王國的巧取豪奪。全片的敘事焦點,在於揭發全球石油業界背後的貪污腐敗與驚人內幕。
導演安排四對眼睛帶領觀眾深入這醜陋的荒謬內幕。首先,是甫得最佳男配角獎的喬治克隆尼所扮演的「中情局情報員」,藉由這個忠於美國利益的情報人員,勾勒出這個惡質的嗜血利益,乃是奠基在任意殺戮利益阻擋者的前提上,這雙眼睛,見證了自由主義如何剝奪個人自由的荒謬;此外,藉由「能源分析師」麥特戴蒙的單純專業,見證出中東石油利益永遠無法脫離美國操弄的悲劇,這對眼睛則是看見了視民主精神如糞土的可笑民主美國;第三對眼睛,是一雙看透石油併購利益中詭譎角力的「雙面律師」,在爾虞我詐的調察過程中確保個人的最大利益,這對眼睛所揭露的是,司法制度的精神原來並非正義而是利益;最後,也是電影畫面最初時,一對外國移民工人的碧眼,從佇立在能源聘顧專車前的茫然焦慮,經由伊斯蘭信仰的啟蒙,轉向影片結局時奔向殉道的篤定踏實;一如每對眼睛所經歷的徹底轉向,影片帶領觀眾閱讀了「恐怖份子」眼中的「恐怖結構」。
這個恐怖結構,是僅佔全球人口5%、卻位居全球軍火工業50%的美國霸權;這個恐怖結構也是由石油供需、民主制度、司法獨立所牢牢共構;最痛苦的一點是,我們一旦醒悟過來,會發現這個結構竟是我們賴以存在的生活,是我們無法分割的一部分。
試問有誰能想像沒有加油站的日常生活?有誰能想像沒有汽車大展的世貿中心?沒有天然氣的瓦斯爐?沒有交通工具行駛的高速公路?不能想像的是我們竟然已經深深地連接在一個無法逆轉的恐怖驅勢之中,一個藉由無數微小的慾望所串連起來的巨大經濟轉輪之中。這個不斷滑向資源耗竭的轉輪,這個由無數慾望堆疊的轉輪,這個一旦登上它便無法控制的轉輪,將整個人類的歷史推向希望的絕境。不幸的是,這個轉輪滾動所激起的強大引力,已將身處台灣的我們,緊緊繫住。
2008年的中華民國總統,或是稱之為台灣總統都好,不論是蘇燈泡、馬快腿、甚或是呂俠女,都無法帶領台灣脫離作為石油運輸路徑的工具角色。因為昔日李前總統的「政治出埃及論述」,並沒有表達出台灣在全球資本脈絡中,不能出、也出不去的「經濟埃及」。這個象徵經濟女神的埃及圖騰,訴說著全球膜拜的歷史故事,作為朝聖旅程中的台灣,自然無法自外於其中。悲觀而現實地說,一如伊朗王儲繼承的悲劇般,決定是否登基的關鍵,根本不在能力或品格,更不在視野與情操,唯一要求的,只是一顆願意隨著山姆大叔起舞的順服心志。不論是獨派的台灣主體意識、中間的台灣主流價值,甚或是極右的大中國春夢,差別並不在於口號的形式,而是面向埃及經濟女神下拜的姿勢。
這過度消極嗎?絕不!導演藉由影片結局的殉道場景,就是由兩個南亞前往伊朗擔任油井移工的單純青年,在伊斯蘭信仰中獲得他們生命意義後,毅然決然地駕駛著一艘載有美國炸彈的漁船,衝向石油大亨們正在慶祝合併成功的海上油田。這顆美製的炸彈原本用來滅口自己的線人,卻意外流向反美的穆斯林手中;如今正反過來摧毀象徵全片戰利品的油田!在爆炸前,藉由預錄遺言的播放片段,我們聽見這兩位甫皈依伊斯蘭信仰的年輕人說道:「來生才是永生!」
面對美帝霸權的宰制,似乎唯有這句臨終的決絕告白,能夠顯出導演心中深層的無奈。但是,難道不再有任何理解世界悲劇的其他可能性嗎?除了壯烈的自殺攻擊,真的找不到對抗美國的出路嗎?難道藉由暴力的殉道形式,才能獲致將來的永生嗎?面對人類歷史沉重的文明罪性,可有一絲今生轉化的盼望?神學家田立克(Paul Tillich)對於永恆給出他精采的觀察:永恆(eternity)並非永遠沒有終結的境況,亦非上帝從外面闖進人類歷史中而建立的情況。永恆乃是提升歷史中的意義,使它體現出應有的深度價值。換言之,永恆並不在今世之外那遙遠的彼岸,永恆就是一種時間轉變的過程,從沒有意義的時間,轉向意義深遠的時間。
而這個「意義」究竟如何定義?在導演預留伏筆的語言中,應該就是「信念」這個關鍵的詞語。我們需要怎樣的信念?身處台灣的我們,在詭譎多變國際情勢中能夠有什麼信念?或許我們在承認現實的殘酷中,必須先用否定的形式來進行肯定的宣告。至少,台灣所建立的信念,不應該建立在軍火共犯結構的基礎之上;至少,台灣所建立的安全信念,不應該停留在不斷購買美國軍火的對立層次中;至少,台灣所建立的國家價值信念,不應該陷溺在政治語言的烏托邦夢幻中。我們的信念,應該是一種關乎人性尊嚴的信念,一種提升對抗思考到成全思考的信念,一種將人從物質慾望的漩渦中喚醒,從而轉向創造關係的恢復。
或許我們沒有辦法不開車,但是我們可以考慮拒絕車商豪華的誘惑,轉向環保、省油的思考;或許我們沒有辦法不使用天然氣,但是我們可以考慮家庭用太陽能電力的可能性;或許我們的政府最終還是走向無盡軍購的軍火工業世界觀,但是我們可以拒絕採取暴力仇恨的對立思維,來作為確保自身安全的唯一理由。當我們選擇抵抗美國軍火邏輯的世界構思,敏銳屬世政權的貪婪本質,我們將在艱難的點滴選擇中,逐漸陶造出屬於我們的信念,一種恢復創造關係的堅定信念,而這正是揮別否定今世荒謬悲劇的出口,是此世經驗永恆意義的開端。